作者：沈 念

(資料圖片)

水流到這里，有了回旋，似乎也找到了歸宿，不肯再離去。

不同名字的水在這里相逢，有著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氣度。水從何而來，又流往何處？上游是淮河、沂水、沭水、泗水，南面臨望洪澤湖，北邊連接駱馬湖，大運河、古黃河也穿境而過。水在迂回停留間，與大地上的事物對話。若是看衛星云圖，宿遷是一片被藍色血脈纏繞并照耀的土地。

上世紀50年代，一位古生物學家在宿遷下草灣采集到一段猿人股骨化石，斷定這是距今4—5萬年的晚期智人，因此命名為“下草灣新人”。下草灣過去是一片水源豐富、草木茂盛的河坡，飛禽走獸出沒于此，人類的狩獵活動在此開端，這里也因而成為江蘇省發現的最早的古人類遺址。水流對大地上的所有事物一視同仁，它隨性也溫順地沿著堤岸，穿越新的城鎮和舊的田野。水流經之處，煙火生活開始了，有了逐水而居的人，村莊、房舍、河堤、叢林與莊稼，在流年里緩慢地聚集成另一道水流。

到一個陌生之地，我對老城區常抱有好奇之心。問詢幾位當地朋友，才弄明白那個叫宿城的所在。自春秋起，小小宿城才是縣郡治所之地，也曾建起四座古城，時過境遷，書面記載空余想象，城池早已被現代建筑混淆了歷史模樣。距離大運河南岸僅一公里的宿城消失了，現在只是古城居委會所在地。我找到一張當年城廓的手繪地圖，城外流水環護，城內功能齊全。古代的水利工程遠難抵御蠻橫的黃泛洪水，水利與水患從來都是相互嵌合的。被水潤澤過的大地，又在洪災和戰亂年代經歷了城圯坍塌，百姓流離失所，深陷災難。元人陳孚有詩《古宿遷》為證：“淮水東流古宿遷，荒郊千里絕人煙。”我們不難讀出戰亂、水患帶來的凄涼和蕭瑟。

治水一度成為宿遷歷史上的重要課題。去城西北20公里處的皂河古鎮“訪古”，入一典型的北方宮式建筑。四面紅墻，三院九進封閉式合院，古舊之氣漫溢。大院又名“敕建安瀾龍王廟”，乾隆皇帝六次南巡，五次駐蹕此地，于是有了“乾隆行宮”的別稱。院里寂靜無聲，植有柏、柿、桐、椿、槐、楊，經人提醒，才知別有深意，既是“百市同春”，又指“百世懷楊”，象征著江山世世代代興旺不衰。樹木無言，古建筑映襯著淺藍色的天空，院落在寂靜中顯得尤為開闊、壯觀。同行者慧眼，站在檐角下拍攝若隱若現的如眉彎月，白月牙在藍色天空的背景里，濃淡相見，仿若近在咫尺。順著拍攝的角度，就看到了屋脊檐角挑起處一字排開的六獸：天馬、天祿、鳳凰、癬牙、仙人騎雞、押魚。這在別處極少見。頂禮膜拜的六種神獸，依次站立，象征著護脊消災、逢兇化吉，也有剪邪除惡、主持公道之意。正脊上的龍吻叫“吞獸”，立于兩坡瓦垅交匯處。有了六獸的建筑立馬有了雄偉、莊嚴感，而它們在建筑學上的作用，除了裝飾、包含寓意之外，也有著嚴密封固、防止雨水滲漏的功能。奔著治理水患而來的乾隆皇帝宿頓于此，為水頭痛傷神，不得不建亭立碑，祈福海晏河清，留在五爪巨龍碑石上的御筆詩文就是例證。

我小時候很迷那位“力拔山兮氣蓋世”的楚霸英雄項羽，他心揣“彼可取而代之”的夢想，叱咤沙場，神勇千古無二。走進敞闊的項王故里，當導游告知項羽就是從隔河相望的下相縣城出發的，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激動。一個傳誦至今的英雄，把他的失敗寫在了水流旁。水奔流不息，堅定不移，這是一種巨大的撫慰人心的力量。十幾年前，當地在籌劃建造商貿城之前進行過一次考古勘探，當時的普探面積達5萬平方米，密探面積也有3千平方米。試掘出土了很多板瓦、簡瓦殘片，瓦片的正面紋飾有粗細繩紋、棱紋等。專家推測這個文化層堆積較厚的古代城址，即是秦漢時期的下相縣治所在。有了這個推斷，恢宏的城墻、城壕、角樓，浮現在人們的腦海中，但地下水位過高，開掘工作難以進行，城址依然沉睡于地下。水，淹沒了一座城址，也拯救了一座城址。

依水而生之地，水會穿越時間，也會流過空間。時間匆促，沒法前往洪澤湖，但朋友告訴說，洪澤湖周邊考古曾經發現順山集遺址，那里有一道長一千余米的環壕。環壕周側有房址、墓地，挖掘出了陶器、石器、骨器等各類遺物千余件，除了常見的陶釜、陶灶、陶罐、陶紡錘，也發現了有藝術水準的泥塑人面和獸面，豬首狀的陶支腳等。水邊上的這道環壕，成了淮河下游流域發現的時代最早、規模最大的聚落遺址，將江蘇文明史往前推了1600年。這是水所留下的一個地域的文明之根。水帶走時間，也挽留了時間。

歷史的風與自然的風，吹拂著這片有水之地。傍晚時經過駱馬湖，遠望去有浩渺之感，金光鋪水，粼粼碧波，微瀾起伏，水鳥蹁躚，這種自然之美，是讓人記住宿遷的理由。湖是深藍色的，夜晚降臨前的色彩。白晝的光從天空俯身撤退，幽藍如潮水般涌過來，湖遼闊而明亮，清澈而透明。我望向駱馬湖的那一刻，風從身后吹來，近處的水面是靜的，遠處卻起了漣漪。我想象自己是一片落葉，隨風飄到漣漪處，感受著水的波紋一圈一圈地外擴，如同在時間的長河里起伏。

好水出好酒，好酒都是有來歷的。因為洋河，宿遷有了“中國酒都”之稱，或者說，因為宿遷的水，產自洋河的酒就有了長久的言說。洋河是一條河流的名字，過去這里地勢低洼，到了汛期，白浪翻飛，望之如洋，又得名“白洋河”。因水而生的洋河鎮，在大運河興盛的時代，釀酒業就得到極大的發展。南來北往，停船靠岸，探親會友，提壺買酒，推杯換盞，一壺壺酒醉倒滿城人。那些有名無名的釀酒作坊留下的酒故事，為后世眾口相傳。宿遷人多有戀水情結，愛酒就是這種情結的一個側影。

水流曾經深深吸引我，那個神秘的原因我無從清晰敘說。我探訪過一些河流的源頭，從地圖上觀察那些蜿蜒、細長、變化著的河道，河流總會流向某個終點。當我們通過水去觀照生活中的事物時，我們對世界會有全然不同的理解和體驗。我跟著水的腳步來到宿遷，水離開時也帶著我離開。聽到有人說起宿遷這座城市的精神——“生態為歸宿，創業求變遷”。我們所探訪的宿遷歷史，由水流匯編而成，也將分發給水流，帶去更遠的地方。去宿遷的指南是水，從一道水流通向另一道更大的水流。藍色的夜空下，水流交集的宿遷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固守著寂靜，那些來者、去者的足音、呼吸和言說，在水流旁被吸納，那些故事也被傳誦。

《光明日報》（2023年06月28日?16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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