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《紅樓夢破解與鑒賞》作者交流（四）

讀者：方老師，您的“破解”我們領教了。您的書又叫“鑒賞”，社會上紅樓夢鑒賞書已經(jīng)很多，您的鑒賞與其他書有什么區(qū)別？

方：我的鑒賞可能與其他人不同。我側(cè)重于文本表面看不到、很難領會的、其他書也沒有說過的地方。而這里面往往有曹公最真切的心聲，我要做的就是把它傳導出來。

讀者： 噢，請您給我們舉個例子。

方： 先說薛寶釵吧。我先問你們：寶釵愛不愛寶玉？

讀者： 嗯，好像是愛的，又好像并不愛。

方： 你們說不清，其實任何人都很難下結論。因為：曹雪芹從頭到尾都沒明白寫過寶釵愛不愛。

讀者：哦，是嗎？

方：你們?nèi)シ鞍耸鼐蜁靼祝簩氣O內(nèi)心對寶玉的態(tài)度，曹公每到關鍵時刻，就懸崖勒馬，止筆不寫。

第8回，寶釵看到通靈寶玉上的文字與她的金鎖成對，坐實了寶玉就是和尚說的、自己將嫁的男人。在這關鍵時刻，她的內(nèi)心是怎么想的？曹公一字不寫。28回，“薛寶釵羞籠紅麝串”，寶玉盯著寶釵“雪白一段酥臂”發(fā)癡，寶釵大羞；但她的內(nèi)心，依然不寫。34回寶玉挨打后，寶釵去送藥時說漏了嘴：“‘就是我們看著，心里也疼。’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，不覺的就紅了臉，低下頭來。”但她此刻的心思，還是一字不寫！接著她錯怪哥哥，急得薛潘說她是在袒護未來的丈夫，并要去打死寶玉。兄妹鬧出糾紛，寶釵“到房里整哭了一夜”。但她哭什么？內(nèi)心又是怎么想？曹公還是付諸闕如！36回，聽到寶玉夢里大喊：“什么是金玉姻緣，我偏說是木石姻緣！”等于當面拒絕了寶釵。這下無論如何要寫寶釵怎么想了吧？然而曹公只寫了兩個字：寶釵“怔了”。怔什么？不寫！

讀者：喔，曹雪芹好像每次都踩急剎車。

方： 對。我把曹公的這個藝術手段歸納為“心理留白”。小說不寫主人翁的關鍵內(nèi)心，肯定前無古人，不知有沒有來者。這手段太獨特。

讀者：方老師，曹公為什么要“心理留白”？

方：對此，我也琢磨了多年。我想，一，他要制造懸念，吊足讀者的胃口。二，他是要獨創(chuàng)一門嶄新的心理描寫藝術，要留新藝在人間。三，他追求一種藝術對比：明寫、詳寫黛玉的內(nèi)心，暗寫、略寫寶釵的內(nèi)心，以增加小說的藝術情趣。

不過這一來，我們也從中體會到曹公的性格和情趣，他愛逗人，不惜走極端，你越急，他越高興。——我們是不是聽到了曹公的脈搏？

讀者：噢，要這樣來聽曹公的心聲！確實很難。方老師，能再舉個例子嗎？

方：好， 舉一個場面描寫的鑒賞。這個場面，看似平平，卻大有深意。其他研究文章或鑒賞書都未曾關注。

57回寶釵、黛玉、湘云三人悄悄議論邢岫煙當棉襖一事。三位深深感嘆：“兔死狐悲，物傷其類”。然后，曹公寫了看似無意的一筆：

“說著，人報：‘三姑娘四姑娘來了。’三人聽了，忙掩了口不提此事。要知端的，且聽下回分解。” 下一回開頭寫道：“話說他三人因見探春等進來，忙將此話掩住不提。探春等問候過，大家說笑了一會方散。” 這意思是，探春和惜春來，沒有任何事，沒有任何情節(jié)。

這個場面描寫到此結束。探春惜春前來，根本沒情節(jié)，曹公為什么要寫？我們還原一下就明白，曹雪芹畫了一幅圖：寶釵、黛玉、湘云三人在悄悄開會，議題是邢岫煙的當票，然后是三人慨嘆寄居之苦。這么一幅畫，本身就很有意義。——但是，畫面的主要意蘊卻不在這里，因為這幅畫還沒畫完。——忽然他加進來探春和惜春，這兩位可能剛剛踏進院子、還沒進屋，只有遠遠的兩個影子。她們一踏進院子，畫面就完成了，結束了。

讀者：一幅畫，五位小姐。這，有什么特別的意味？

方：表明看，這五位是好姐妹，是一起唱和的詩友，是天天同桌吃飯、一起談笑的姐妹。畫面中，她們之間只隔著幾竿竹子。可是，曹公寫出：在她們之間，卻有一道看不見的楚河漢界，有一座隱形的萬里長城！

讀者：看不出有什么楚河漢界，萬里長城啊。方老師，您說明白些。

方：寶釵黛玉湘云三人，一聽探春惜春來了，就像聽到警報一樣，不約而同一齊掩口，包括那位粗獷的史湘云都立即掩口。兩組人物之間，隔閡是如此明顯，如此艱深！這幅畫意味：寄居小姐與賈府自家的小姐之間，有一條楚河漢界；大觀園里，有一座萬里長城！——我們可以想象，所謂的“大家說笑了一會”，這邊三個人是在逢場作戲心懷鬼胎，恨不得趕緊散了，尤其是史湘云，臉上的肌肉恐怕都有些僵硬！

讀者：啊，這下明白了！——不過方老師，曹公為什么寫得如此隱晦？

方：寫的隱晦，大概是不想過早破壞大觀園中的“和諧”氛圍吧。而且前八十回中，就寫了這么一次。所以十分珍貴。

現(xiàn)在我們明白了，十二金釵中，還分為兩個陣營——賈府的小姐奶奶，和寄居的小姐們。至于分出陣營的意義，只能各人去體會，那很主觀；但分不分陣營，則是作者的工作，是文本的表述，相當客觀。

讀者：那么方老師，您認為曹公分出陣營的意義何在？

方：雖然賈府小姐也都結局不佳，都是“薄命司”中人物，曹雪芹對她們也充滿同情；但是，因為曹雪芹自己也寄居過，對寄居的苦楚有親身體會，所以對寄居者和正宗小姐，他“到底意難平”。再深一層，曹公是罪犯之子，寄居別人家中難免被指指戳戳，他的難言之痛就又多一層。這種隱痛很難不流露到小說中。“楚河漢界”正是他的隱痛之一。——所以，這是他最真切、最深處的心聲。

讀者：是的，現(xiàn)在我們聽到曹公的心聲了。方老師，小說中這樣的心聲多不多？

方：很多，時不時就流露出來。但很可惜，聽得出的人還不多。所以我在新書《紅樓夢破解與鑒賞》中，特別側(cè)重這方面的開掘，也可以說，是此書的一個特色。

（待續(xù)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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